文学里的温州馄饨担


(资料图片)

馄饨,全国各地都有,四川一带叫“抄手”、广东称“云吞”、福建叫“扁食”,大抵做法,就是面皮包馅,汤煮。据说馄饨二字,起源于古代中国人认为这是一种密封的包子,没有七窍,所以称为“浑沌”,依据中国造字的规则,后来才称为“馄饨”。

虽然主体做法差不多,但在面皮的厚薄、馅料佐料种类等方面,馄饨在各地,有不同的做法。它算是温州人的乡愁食物之一,有一首曾经广为流传的童谣,“娒娒,你显能,阿妈给你煮馄饨。馄饨汤,喝眼光;馄饨皮,配番薯;馄饨肉,配白粥。馄饨碗,吃爻倒端转”。

像馄饨这样的里巷小点心,能被童谣记载,说明它深得人心。而温州其他的小吃,就很少有这个待遇,连鱼丸也没有。

成为乡愁美食,是因为温州馄饨的做法,有自己的特色。据说,在台湾,台北温州大馄饨与花莲玉里馄饨,及南部屏东里港馄饨名列三甲。当年温州籍退伍兵在台北创办温州大馄饨,为谋生,更为慰籍乡愁。

金庸先生像

但温州人更惦记的,其实是馄饨担。上面那首童谣,末尾一句“馄饨碗,吃爻倒端转”,描绘的正是馄饨担消费的特点。文学的记录,是精准的,也是有选择性的。

馄饨不光温州人惦记,金庸先生也惦记,他的小说《笑傲江湖》里,就有一个温州人,在荆楚江湖上以挑担卖馄饨为业,背地里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武林人士。

《笑傲江湖》第三回:“其时雨声如撒豆一般,越下越大。只见一副馄饨担从雨中挑来,到得茶馆屋檐下,歇下来躲雨。卖馄饨的老人笃笃笃敲着竹片,锅中水汽热腾腾地上冒。华山群弟子早就饿了,见到馄饨担,都脸有喜色。陆大有叫道:‘喂,给我们煮九碗馄饨,另加鸡蛋。’那老人应道:‘是,是!’揭开锅盖,将馄饨抛入热汤中,过不多时,便煮好了五碗,热烘烘地端上来。”

那位卖馄饨的老人是浙南雁荡山高手何三七,自幼以卖馄饨为生,学成武功后,仍挑着担子游走江湖,一身武功,却自甘淡泊,以小本生意过活。

何三七的武功,在书中惊鸿一瞥:卖了九碗馄饨,随后梁发被恒山派定逸师太一掌推出之时,向馄饨摊飞了过去,眼见就要被锅中沸水溅得满身都是,不料何三七伸出左手在其背上一托,梁发登时平平稳稳底站定,遂被定逸师太认出。

金庸先生对于何三七的人物设定,及馄饨担的描述,说明他对馄饨担是有认知的。因为以挑担这种形式来售卖馄饨,在全国范围内,湖南、江浙一带都有,金庸先生在去香港前,就在这一带生活。而进入金庸先生文学世界的,却只有温州馄饨担,说明温州馄饨担历来是出名的。

林斤澜先生像

被称为“短篇圣手”的温籍著名作家林斤澜,接过了金庸先生的笔,继续为温州馄饨立传,他在《馄饨民俗》一文中写道:本地馄饨不但有摊,还有担。串街走巷,敲梆为号……午夜犹有梆声笃笃如佛国木鱼……担可竹制,也可木造,或竹木合成。一头一灶一锅,挂一竹梆。灶是口大脸浅的灶头……另一头是多个不等的小抽屉……两头之间本是扁担地方,却过街横一般搭天桥分房间连接两头,码着海碗,立着高矮瓶子,盛落肉馅……操作时节,一只手这房间那房间,一只手拉这抽屉关那抽屉,遂生魔术的魅力。如若馄饨一元一碗,参观馄饨担子并操作足值一角……

古老的竹馄饨担

竹子,馄饨担的灵魂

“馄饨”加上“担”,为什么就能成为温州人的乡愁标签,被上至大师作品、下至街巷童谣所记载?林斤澜先生对于馄饨担的描写,无疑是细致生动的,构筑一个馄饨担,主要的材料,就是竹子。文中的“木”料,主要用于小抽屉的制作。

馄饨担的灵魂,正是竹子。因为竹子把馄饨这种小点心,带入了另一个空间。

中国人讲究吃,而吃,与空间紧密关联。空间的属性,很大程度上决定了餐饮的形态。餐饮空间,无非三种,一是室内空间,酒店餐厅或家庭;二是室外空间,大抵上可以定义为露天餐饮,比如野餐;而第三种,则介于二者之间,可以定义为流动空间,即餐饮场所的不确定性、多场景。最典型的,莫过于馄饨担。

馄饨担便利的流动性,使它能够以所有人类双脚能够抵达的生活场所为空间,食品制作与现场消费灵活组合,你可以当街露天站着吃,也可以在屋檐下边躲雨赏雪边吃,更可以走两步端回家吃。而且,这种形式最大程度上利用了空间,只要担主走得动,整个城市都是他的馄饨店,免租金,免装修,还有比这更高明的吗?

中国很多老物事,都是挑在肩上的。比如:货郎担、收破烂担、剃头担、馄饨担,甚至佛龛也可以挑着上门让信徒点香烛。这些物事,大抵都是从扁担这种东西演化而来的。扁担是中国人最常用的载具,它的两头挂载不同的东西,就演化出了不同的物流服务内容。

不知道有没有人研究过人类的载具史,扁担这种东西大概是黄种人特有的,而且我觉得,它的出现,与竹子在地球上的地理分布有关。因为竹子这种材料的轻量与坚韧,使得扁担这种载具能够发挥出人力的巨大功效比。北欧人就不会用扁担,因为他们那儿只出木头,要是用同样口径的木棒挑东西,轻的强度不够,而强度够的,一定会重得要死,还没挑东西,扛根木头就能把人累死。

作为馄饨担,竹子是最主要的结构材料,事实它的整体就是一个竹架。而且,就连馄饨担的发声工具梆子,也是竹子做的。

现在,也有人用三轮车替代肩挑馄饨担,但在轮子尚末广泛应用的年代,正是竹制馄饨担,让人们能够在堂食无法到达的时间地点,满足口腹,慰籍心灵。那温州特有薄面皮、蛋丝、紫菜、虾皮、菠菜、榨菜、生烫肉风味,伴着一声声敲梆,刻在了一代代温州人的记忆里。

泽雅竹林

温州馄饨担的最后圣地

我对馄饨担的第一印象,便来自于盛产竹子的瓯海瞿溪。

在温州,竹子最多的是瓯海,瓯海现有两千余公顷的竹林,大部分在泽雅山区。正是有了竹子,才有了泽雅纸山。而瞿溪,就是纸山的门户。

文革时,父亲被下放到瞿溪一个名叫“东方红”的竹器社工作,这是农村里一批竹匠成立的一个生产合作社。合作社办在瞿溪后屿的普明寺里,当时,普明寺被冲击,和尚被遣散,合作社除了制作日用的扁担、竹筐、簸萁之类,师傅们还大批量生产当时兴修水库大会战用的生产器具竹缆、竹篓、篱板、竹杠等。

后来生产合作社变为纸伞厂,同样离不开用竹子做伞架。再后来,变成了机械厂、化工厂、无线电厂,见证了温州的工业化进程。

而我们一家,跟随父亲,居住在厂里宿舍区。伴随机器的轰鸣,每晚到九点半时,少年的我会和加班的工人叔叔阿姨们一起,盼着那一阵响亮的竹梆声,一个挑着馄饨担的大叔走进厂区,随之而来的,就是那一碗碗飘香的薄皮大馄饨。

后来,随着时代变迁,城市化的推进,商业服务业的繁荣,馄饨担这种辛苦的活计,渐渐少有人做了。而我,也迁居城区,本以为从此将告别馄饨担,却没想到在市区朔门一带的街角,再次遇上了它,更认定了这里是温州馄饨担的最后圣地。

为什么说朔门是温州馄饨担的最后圣地?是因为在温州古城“东庙西居,南市北埠”格局中,这里一直是瓯江上下游物流中心。而竹木在历史上,是物流大宗。历史上,木材的来源主要是丽水、松阳、龙泉等瓯江上游一带,通过木排放流到西廓湾集散。那里至今还留下了木材市场、木材集团。

而主要来源于泽雅山区的竹子,在藤桥通过瓯江支流戍浦江,运到朔门一带的望江路。因为东海渔业上的用途,而这里对洞头等地渔业区的辐射更为便捷,所以,成为竹料竹器的集散中心。在望江路还没动拆的2020年,朔门还有几家竹器店,销售竹杆、竹椅等物件,温州人凡乔迁,都还要到这里买“旺”(缠上了红线的竹杆)。

光有竹子,说这里是温州馄饨担的圣地,还是不够的。昼伏夜出的馄饨担,是服务于夜生活的。而夜生活,在历史上,只有行政中心、经济繁华的地方才有。作为千年商港古码头,从宋元开始,整个朔门街区在历史上,就是温州的物流中心,更是海上丝绸之路的一个重要节点。

朔门古街

古码头外曾帆樯林立,朔门城墙内店铺、客栈、豪宅密布,横街上招幌迎风,客商接踵,行人如织。而且,它曾经还是温州的行政、经济、文化、宗教中心之一,白鹿庵的香火差不多和温州旧城一样古老,海坦山杨府殿影响力辐射瓯江中下游。而兵营巷,永宁殿,则在很长的历史阶段,是作为温州军事防卫及行政治理的中心存在。这样的地方,夜生活能不繁荣?能不出馄饨担吗?

当年我在朔门街的住处,与千年古码头、白鹿庵、海坦山杨府殿、叶适墓距离均不过百数米。在这样一个历史厚重的地方,最忘不了的,还是每晚九点半随竹梆声而来的馄饨担,它仿佛是从千年以前走来,那一缕悠远的人间烟火,升腾在朔门街的静谧夜空。

可惜的是,后来随着朔门街的拆迁,馄饨担和我一样,又一次退出了这个曾经的历史舞台,退到了不知名的角落。

温州古码头遗址

现在,朔门的千年商港、古码头遗址正在发掘保护,并规划建设遗址公园,希望这个公园里,以后会有象征着历史记忆、人间烟火的馄饨担、竹梆声,因为,它们也许是海上丝绸之路上客商们与我们共同的舌尖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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