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世间的雪
【资料图】
文丨刘新月
拂晓,蒙蒙亮的天已被飘雪染到发白,炉间火早灭了,纵使躺在棉被内,也仍觉得寒意窸窸窣窣朝身体里钻着,假寐不多久后,她便和衣起来了。
这是今冬第一场雪,一夜之间洋洋洒洒竟已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,天气阴阴沉沉,但因茫茫白雪的点缀,整个世间都明明亮,她折返回屋内拿了把扫帚,朝柴火垛的方向扫出一条小路。院内落雪不能踩,否则北方天会将它冻结成冰,前些年老人就是在这样的雪天跌了一跤,虽无大碍,但留下的骨痛久久难愈,到如今行走更是要凭借一支拐杖,她也是今冬发现,老人更老了。小孩倒从不觉得老人有什么变化,从他有记忆起至今,老人就已经很老了,面上多添几根皱纹,腰身多佝偻几分,其实他根本注意不到。他倒是乐于在下雪的冬天玩闹,早在盛夏时,就已畅想了大雪后要堆雪人的形状,还有打雪仗时,要怎样大的雪球才能在同村玩伴间称王称霸,此刻酣睡间他的并不知雪已落了满院,梦中还在完成那个早有雏形的雪人……
她寻了几把干柴,将炉火再次点燃,添了几块煤,只一会儿炉上的一壶水就开了,咕咚咕咚朝外冒着热气,屋内才渐渐升起些了柔柔的暖意。她洗罢脸,开始预备早餐。男人这时也起来了,腊月无事可作务,正是休憩的好时间,他赋闲已有一阵子,积攒的一身力气此刻正有了好去处。
他推门而出,细碎的雪花便在风中朝他面上飞舞而来,潮湿、冰凉,和屋内弥漫着柴火味的暖有了对比。他仰头望去,天地间都是苍茫一片,前夜荒芜的山、嶙峋的枝都在此刻被裹了白,他觉得雪像女人,想不起其他形容了,就单单觉得这漫天白茫茫的雪像屋里正洗手做羹的女人,轻盈、美丽,但又有力量,那光秃有力的树枝被积雪折断时却又干净清脆。先前女人清扫出的一条小路又落了一层薄雪,他踩着雪在院门后寻了大扫帚开始扫院,慢慢将雪聚拢成堆。
屋顶升起炊烟,与雪色融为一体,成了村落的点缀。日头,似乎在东山后慢慢升起了。
孩子醒来后第一件就是责怪他,怎么这么快就将雪扫去了,他还未来得及踩踩雪呢。好像这里已经有几年没下过这样厚重的雪了,往年冬天要么无雪,要么就稀稀落落飘一点,还未落地,就已消散不见了,男人想起自己小时候玩雪的冬季,竟完全能理解儿子的责备了。他为儿子穿了厚厚的棉衣,又翻出了一双已经有点小的棉手套给儿子戴上:“走,到坡底下玩雪去!”“饭马上好了,吃完再去!”女人的声音被隔在门后,她摇摇头,手上做饭的速度缓慢下来。略小的手套刚出门就被孩子摒弃了,裸露在外的小手不消一会儿就被冻的通红,他不管也不顾,捏了个雪球就朝爸爸追去,脚下的雪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声响。爸爸故意跑得慢些,任由孩子将冰冷的雪球砸在他后颈,几块雪落入衣领,令他直缩脖子,孩子像某种计划得逞般嘿嘿一笑,转身就跑远了。如此几次循环,屋内的女人喊了几次,二人才笑闹着返回了,到门前重重跺几下脚,身上的雪就落下一圈,孩子脸蛋鼻尖都冻得通红,她帮孩子洗手,手却热乎乎的。煮了一个清晨的粥此刻香味四溢,三人围坐桌前,将暖意自胃延伸至内心。孩子心里急躁,喝的便快,他梦里那大雪人,还在雪地里等着呢。一阵电话铃声突然响起,女人看他面上的笑渐渐随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散去了,心中不住猜测着,直到他低沉地嗯一声随后挂断了电话,才急忙问是收到了什么消息。原来是村里老人前夜去世了,与冬无关,与雪无关,就是朝暮之间,闭眼睡着了,到了清晨,后辈发现老人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起来,再去探时,苍老的身体已经如同覆了雪一般寒冷了。一个人的离开,会扫帚扫雪一般带起一些人的情绪。女人记得那位老人常坐在村口的大槐树下,头上戴一只黑色的帽子,苍苍白发从帽子下探出来,遇到她时,总会热情问她些“吃罢了?”“娃娃念书去了?”之类的话,交集虽不多,但突然得知老人离世的消息,一时间还有些难以平息。孩子对死亡认识并不真切,只隐隐觉得往后再见不到这面目和善的老人了,但也再未多想,就寻玩伴们去了,男人自是要前去帮助主家操持,他往衣兜里装了一包崭新的烟也急匆匆出了门。日渐晴,雪势渐散,天际阳光终于落在了人间的雪之上,雪地上父子二人留下的脚印,在阳光的照射下,似乎粼粼闪着光。院内落下的一层薄薄积雪她未再扫,阳光只需再照一小会儿,它们便无踪迹了。至于那些无人清扫的雪,可能还会长久地存在于这个村庄中,直至日暖。她觉得稀奇,雪自天际来,最终却要降落人间,散于人间。
年关将至,一个人的离去却为这欢喜的日子蒙上了一层哀色,女人站在门前望着白雪茫茫,心想,明天,明天一定要将家中老人接来准备过年。随后,她便折返回屋内,整理、清扫,细细盘算需作务的事,在缓慢静默的冬日里,竟增了几分忙碌。
似乎有哀乐在远方响起,茫茫白雪落满了人世间。日头升到最高处之时,雪,安静地停了。
刘新月女,陕西延安人。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,延安市作家协会会员。作品发表于《延安文学》《延安日报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