家
在
黄
(资料图片)
岛
立春的日历掀过一些时间,村子里的风还是时不时的由北往南刮,早晚两头风愈加硬,往脸上一吹,大人孩子都还得打寒战。
住村南稍儿的老杨临近年根上才消停了几天,吃了年饺子没多长工夫,就在他满是旱烟味的几间老屋里窝不住了,拎起高马扎,攥着都快倒弄出包浆的枣木拐棍,一瘸一拐地往村当央的桥头挪。搁稳马扎子,立好枣木拐棍,倚稳那颗碗口粗的黄栌树便一腚坐下来。他照例侧脸仰头试风向:“这天,立春都好几天了,咋还下西北风呢?”老杨边捋胡子边嘟囔。
村里有河,河上有桥,这是一帧风景。“河边有井,桥头有树,这些加起来,四外七八个村都见不着。”老杨30来岁时,赶集、出工、串门时就这么显摆,如今都过“古来稀”了,嘴上还是这句话。“不信,兜着圈儿访听访听,哪个村有咱庄这个景?要有,我倒着走。”这些年,村里后生们一茬接着一茬在各人家里当了“掌柜”,闲下来时老听老杨的一腔陈调,大都不屑,老杨感应着,心里却依旧有些“豪横”,嘴硬,话语一直很杠。
村里的河,南北向,源自村北桑墩山、北沟、大沟、东来头等好几个地方,祖辈人都叫北河。老辈人说,早些年北河常年有水,水里有鱼、有虾、有石蟹,有蛤蟆、青蛙,还有叮人吸血的水蛭。水蛭挺吓人,身上无节无骨,黑脊梁上竖着几条黄纹,贴在水中的石头缝里,不细看发现不了。挽着裤管趟水,不留神就会粘到腿脚上,工夫稍长,这些能屈能伸的家伙就钻肉里了,要命的是不疼不痒,半点感觉没有。老杨知道,村里不少女当家的,还有些勤快的小嫚子都让水蛭折腾过。老杨显摆,说,幸亏他心好,村里遭水蛭害的女人差不多都是他自个儿帮着弄好的。
早年雨水多,打雷的季节,雨下得勤,还急,北河每每都发大水。浑黄的河水打着漩儿、掀着浪翻涌着往南泄,草垛、菜园篱笆、村人的粮囤,养的一些猪、羊、鸡、鹅都一回回眼睁睁让水卷走,想赤脚过河,得耗等两三天水泻完才行。老杨说,他记事那会儿,大队里就年年往上传话、递申请,盼着能在河上弄个桥,一来方便村东、西两崖的老少爷们儿上坡进园忙耕忙种;二来雨天大水不再祸害人畜、祸害村人们的辛苦积攒。过了21岁那年,老杨说他圆了梦。上头来人测量来测量去好几回后,公社的拖拉机就开来了,村里的马车、手推车、拾筐等家什一齐上,大伙几乎花了一个春季,村桥终于有了。“桥乍跑车、走人那些天,好多生人来看,村东崖、西崖的住户不少还点了鞭炮,跟过年差不多。”老杨说,自个儿那阵跟爹娘住一块,他记得,老爹那几天高兴,喝酒,光后晌就醉了两三回。
老杨小时候没怎么上学,鸡打鸣起来,天挂星回家,七八年功夫照旧在小学的黑屋里翻书写字。不是吃学问这碗饭的料,爹一跺脚,让比锨把还高半头的他扛锄推车跟着大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了。眼瞅着往30岁上奔的时候,老杨猛丁有了俩喜,先是上大队部当了记账员,跟风吹日晒挥了手、道了别;再是住村东崖的纪家大嫚看上了他。两个喜事一下子摊到身上,老杨那张嘴好长工夫一直消停不下来,茂腔曲哼得恣悠恣悠的。不过,老杨说当时他坐在了记账员的椅子上心里打过鼓,怕弄不好出错,对不住老少爷们儿。大队里的人说了“就是进多少、出多少,还剩多少这么个事”的话,他怀揣着的“小兔子”才清静下来。
老杨过得不易,把纪家大嫚娶回家五六年工夫,自己的爹和娘就相继走了。爹是癌,娘没病,80多岁无疾而终。这之后两三年,老婆一直病秧子似的,常常站不直腰、迈不开步。公社里的医生说吃汤药、多歇息慢慢身子骨就硬朗了。可好景一直没等来,这年离冬至还有几天,人就撒手了。老杨哭了,动静很大,他说,自个儿命不济,媳子可怜,走得早,进门这么些年,也没留个后。每年上坟,老杨都先到爹娘的坟茔前磕头,再去媳子那头多跪会儿,每每眼里都盈着泪。
有力气、能干活,还在大队里蹲办公室,手里端着不淋雨、不晒太阳的“铁饭碗”,这个“硬件”叫村里若干人都攀不得。老杨每天往返大队部坐班得过村桥,村桥东段北侧是村里利用率最高的一眼吃水井。每天早晚两头,左邻右舍挑水的都是男劳力,而洗菜、淘米、涮盖垫一类的轻快营生则是女当家的干。女人们围着井沿儿忙活,嘴也闲不下来,不是细声高调,就是咬耳根子私语,猛丁还“咯咯”笑得前仰后合,叫人解不开其中的道道。自然,老杨再拾掇个家口的事成了井台上忙活营生的女人们的话题。老杨天天过村桥,每回都被井沿儿边的女人吸引着,有时不想看,却总会不由自主地偏脸侧目。夏天,女人们在井台上提水洗菜也好、淘米也罢,都高挽着裤管儿,高挽着两袖。老杨说,他梦醒不知多少回,满脑子都是那些女人干活的身影,还有她们一阵一阵的“咯咯”的笑声,还有她们忙营生时露在外面的白嫩的胳膊和腿……
终于,两年后的初秋,庄稼快进场院那阵,这些常在井台上忙活的女人给老杨从外村介绍了一门亲事。娶亲那天,老杨乐得合不拢嘴,逢人递烟,见客分糖,街坊邻居都觉得沾了喜气,替快近不惑之年的老杨高兴。媳子娘家家口不多,他这头也没别人,负担小,老杨日子过得顺当。可是,谁能想到,风平浪静中却潜藏着凶涛恶浪呀!转过年来,有喜的媳子骑脚踏车赶30多里外的王戈庄大集,往回走时,一辆拖挂车刹车不灵敏,夺走了老杨媳子,还有媳子腹中孩子两条命。噩耗,让老杨几乎变成“痴巴人”。往后,老杨就抽烟,就喝酒,清明节、七月十五、冬至,还有年三十,爹娘留下的老屋子里,总会传出老杨长时间哀叹的动静。晌午一过,老杨就早早出门,用铁锨撅着满满一布袋祭奠用的东西往村北山的墓地里去。
这之后,老杨不当记账员了,他说自己不敢坐下,一坐下,脑子就想事,心里就不得劲。他赶村里的马车,送粪,往场院拉庄稼,吆喝着拉车的马匹,仿佛跟人拉呱,脑子里没空想别的。
赶马车,天天过村桥,天天见井台上洗洗涮涮的女人,老杨也在心里劝自己,赶好马车,不左顾右盼。可是不行,他弄不明白是什么魔力让自己每回走上村桥,眼就会不由自主的瞅向井台,瞅向那些模样好看,说话也好听的干活的女人。
老杨立了誓,不再拉呱家口了,就干活,自己挣了自己吃。有人找上门想帮他再支个完整的家,他摇头,说,自己过,一样是个家。马车赶了几年后,让小四轮拖拉机替换了,老杨拍了拍手,车、马交给队里,马鞭拿回自己屋里,说留个念想。换到这年秋后,他和全村人一样成了“大包干”中的一员。第二年秋后开始,老杨天井里的粮屯子总是撒了好几圈围折子,苞米、麦子、地瓜干都缸满囤鼓,猪、羊也都满圈,惬意的老杨酒量愈发了得。
这年春,村桥东头的黄栌树刚吐出嫩黄的叶芽儿,晌午喝了好几盅的老杨禁不住又到村桥上走走,眼睛还是瞄向井台,瞄向井台上干活的女人。许是酒劲大了些,老杨歪斜着靠向桥边,一慌神硬生生掉了下去,右腿伤得不轻。从乡里医院回家后,走路一直瘸。
老杨单身,政府供养,吃穿不愁,除了腿瘸,没有别的毛病。天天拎马扎、攥拐杖,出门走桥去东桥头南侧,靠着黄栌树坐坐。若干年,除了雨雪天,老杨都来,黄栌树从细始锄把,长到了近碗口粗。老杨的黑发变成了如今的银色,岁数窜到了冒八十。
老杨倚靠着黄栌树坐着,朝向总是眼及的井台。井台上曾经的忙碌情景早已随着岁月的变迁而悄然溜走,从朝霞吐露;到余晖散尽,井台上没有动静泛起,就连村东、西两崖靠村桥的一大片地方也不再有早些年的鸡鸣、羊咩、犬吠、牛叫了。耄耋之年的老杨晓得这些,他倚坐在黄栌树旁,浑浊的眼睛盯着井台,有时喃喃自语:人老了,村子也老了。每有后生开车回村省亲,老杨远远望着也会情不自禁,他低声地自说自话:“好在村里还响汽车喇叭,还有这些不忘老家的孩子。”
作者/崔启昌
简介: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,青岛市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。专栏作者,报纸副刊编辑。喜爱散文、随笔、杂文、报告文学创作。在国家及省、市级文学期刊和报纸副刊发表文学作品90余万字。出版散文随笔集《在心中栽培风景》。参与主创《恋恋西海岸》《烽火杨家山里》等著作4部。30多篇散文、随笔作品被收入专题著作及中小学生课外读物。
诵读/李丽
简介:家在黄岛·上泉朗诵社秘书长,家在黄岛作家联谊会会员。昵称听雨,家住黄岛。工作时孩子王一枚,八小时之外厨女一个!唯读书和瑜伽不能辜负。